《闽江学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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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天 地

   期次:第252期   作者:■成 业   查看:100   


  巷子里,下雨时又是一个模样。河边大榕树的枝叶被雨水洗得油亮,雨珠儿顺着它的胡须往下掉,点点滴滴,落在青石的路面上,碎成白色的花瓣,散发着古银币般的清新。雨水在瓦楞前汇成了帘子,潺潺不断,帘子后面是我的窗。多少个下雨的夜晚,我伴着雨声入睡,烦躁不安。那声音听来并不悦耳,像失去信号的黑白电视发出的杂音,但久而久之,耳边没有这样的声音我竟然睡不踏实起来。某个雨夜,我默默倾听着这雨声,发现原来这时密时疏、时紧时慢的雨声里藏着的,是我少年时代的脚步声。
  我住的房子已经很旧了,下雨天厨房顶上漏水,要拿脸盆接着。家里前几年在原来墙外的城区里买了房子,说随时都会搬家,却迟迟没有动静,大约也是舍不得这里。但这里确实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一些原来世代居住的院落被保护起来,成了名人故居;一些老得不成样子的巷子被拆了,青石板撬起来,破砖头运走,用水泥围墙圈起了一大块空地,说是要盖住宅区。河道清理干净了,水也清澈了,还养起了鱼,盘踞在巷子里多年的臭味纷纷弥散。他们拆去围墙,换上矮矮的护栏,墙里墙外的两个世界互相一目了然,这两个多年不见的兄弟终于天天照面了。巷子里也开始热闹了,大白天总有几个拿着长镜头相机的人这里照照,那里照照。他们照被裁去了大半枝叶的榕树,照门口写着保护单位字样的老房子,然后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去巷子口新开的咖啡店,挑选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来,这时候外头的阳光正适合怀旧。外头的马路天天都在塞,有些汽车就想从巷子里走,但巷子实在太窄了,过一辆汽车就塞住了,前前后后的自行车、电动车和行人只好艰难地排着队绕道回到巷子里的家。
  我生活的这城,是用榕树的名字作为别称的,榕树就像它的魂魄。和这座城里大多孩子一样,我从小长在榕树下。我居住的小巷临着一条河,河边生长着一排冠盖如云的古榕树,它们繁多的枝叶四处延伸,成了小巷头顶的天。它们粗壮高大的树身看来使人恍惚,都市中怎么会有这样雄伟的参天古木?这分明是原始森林的遗珠!它们棕色的根须垂得到处都是,这把胡子不知蓄了多少光阴,经过多少沧海桑田,一直留到这钢筋水泥的世界里来,显得那样高深莫测,大隐隐于市,它们俨然一群红尘中的隐士。
  老人们说,榕树长得好,功劳全在根上。榕树的根和其他树不一样,老话叫“气根”。所谓“气根”,就是生在空气中的根,榕树的根从枝上生长,垂直向下,然后才深入泥土,摄取养分,成为树的支柱。只要有泥土和水,再阴暗的角落,再狭窄的空间,榕树的枝叶都能生长,它们随身带着自己的根,走到哪儿都能安家落户。哪怕只有针尖一点大,榕树的“气根”也能在土里顽强地深入下去。脚下的土地被水泥和石板覆盖,它就在地下黑暗的空间慢慢壮实自己的根部,直到有一天破土而出,掀翻覆盖它的一切。
  《论语·公治长》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我有时想,这榕树便是树中的君子。
  在一个春天沉闷的夜晚,路过街边一条巷子口看到这一幕,想起从前我住的巷子里放电影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那时候,巷子里一年放好几次电影。要么是观音菩萨或者太上老君生日了,在庙门口放,缭绕的香火中,戴眼镜的老师傅缓缓摇着放映机的手柄,烟雾模糊了他的样子。要么就是逢年过节,到巷子里人家密集的地方放。下午幕布一拉开,家家户户就拿了板凳抢前排的位子去了,到了晚上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人,放的大多是香港的功夫片,不是马永贞就是黄飞鸿,大伙儿也看不厌,每次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幕布,很少有人谈天说笑。这是切实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事情,想起来却像是电影里的事儿了——似乎发生在一个和自己从没一点相关的时空里。
  这座城不大不小,千年的岁月,留下的是大大小小的巷子,占了半城天地。这天地里有个卖纸钱、供果的老太婆,脸上挂着没牙的微笑,像木门前供奉的佛菩萨;有个剃头刮面的老师傅,把家门口改了个门面,坐在新买的按摩椅上看一台非常小的老彩电。这里太阳刚出来,一根又一根的竹竿就横在路中间,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太阳还没下山,家家户户就把桌子搬到门外,桌上摆着几道小菜,女人哄着孩子,喊刚刚回家就去树下看棋的男人过来吃饭。大榕树下,一张用青石做成的棋盘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人们下班,等来了几场酣战。这些,住着舒适的公寓,板着面孔和邻居点头,转身徘徊在城市霓虹中的人们或许很少看见。曾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围墙让里外两头的世界只活在彼此的想象中。在墙外大多数人的想象中,这半城天地是一成不变的,是个将死去的,没有活力的世界。而当墙倒下的时刻,出现的也的确是一个符合他们想象的将死的世界。但这中间,确实存在着一些和他们想象不同的东西。
  我想,现在地球上的很多地方都靠着一颗颗强大的心脏在运转,为了维持这些心脏的活力,血管里输送的必须是鲜活的血液,只有不断地新陈代谢,不断地变化,才能保证供应有热度的血液,保证生命的延续。不过,也许有些地方不是这样,作为远古冷血动物的后代,它们的血流速度很缓慢,它们的活力正在于不变。
  从寒冷的巷子里中走出来,前往更宽阔的世界,一点点地变热,这没有什么不好。我把那些冒着寒气的日子留在家里,留在半城天地里,它总是存在于我所生存的美好的过去,总是在我身旁漂浮,有时它从我身体内飘然而过,凉的我一阵激灵,不过大多数时间里,它只在我周围安静地存在着,像寄生物,又像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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